未蒙面的五人中频以白绢掩口、低声轻咳的俊秀公子,出自湖阴暗器名家“细雨门”,以他的眼力都没能看清少年做了什么,这手易形移位的本事直若妖法,余人震骇可想而知,以致过了半晌,才意识到少年所报家门,是何等的不可思议。
账房模样的中年人眉眼一挑:“我听说奇宫宫主是西山韩阀来的质子没错。你见过么?”却是问那名披头散发、背负毡笠的浪人。浪人摇摇头,目光不离庵前少年,低声道:“毛族做不了鳞族的头儿,事有蹊跷。”
天鹏突然叫起来:“韦长老也来了么?韦长老,小道在此,还请……请长老现身一见!”将金钱剑插入后领,团手抵额,长揖到地。“道鏸”之名响遍断肠湖南北两岸,众人惯见其目中无人,从未见他恭敬若此。但天鹏可不是初出茅庐的楞头青,尽管“事有蹊跷”,但眼前少年与龙庭山关系深厚,应该是可以确定的。
应风色所能仗恃者,仅有心搏二十数内的高速异能,以及应无用操盘的“无界心流”。赤龙漦再神奇,在言满霜和严人畏手下都尝过苦头,一敌十四太不实际;用来抢马诱敌或许可行,但上得马鞍,后头就不归赤龙漦管了,便能将众人引了开去,应风色也没有甩脱的把握。
想来想去,只能拿来唬人。
韦太师叔大半生深居简出,未有浑号,同山下寻常百姓往来还多过阳山同门。老人在风云峡外识得的山上人,早死得一干二净,若非为了刻墓碑,应风色翻出老人收藏在屉柜深处的少量简牍,甚至不知韦太师叔叫什么名字。
老人唯一对他和龙方说过、主角是他自己的江湖轶事,就是修理了个名叫天鹏的、跩得二五八万的青壮道士。
应风色对“鏸”字的揶揄讽刺,原封不动地搬自当年韦太师叔把天鹏揍成狗,跷脚坐于背上敲他脑袋的训斥内容,虽非一字不差,怕也相去不远。
这场惨败彻底改变了天鹏道人。他费尽工夫打听,但谁也不知道龙庭山有位姓韦的高手;风云峡出了“琴魔”魏无音、“刀魔”褚无明,更别提惊才绝艳、技压阳山的“四灵之首”应无用……上溯至寒字辈的前辈高人、记名入室等,就没一个姓韦的。
“……我就是个无名小卒。”天鹏记得那人对他如是说,微温的旱烟锅敲完屁股又敲脑袋,明明极是折辱人,回想起来却是敬畏大于愤恨,可能是他比一苇航的师长更像乡下老家的长辈之故。“风云峡……不,在阳山九脉的同辈中,我是本事最低微、最不足论道的边缘人,你若觉天地太小、自己又太大时,不妨想想我。”(看精彩成人小说上《小黄书》:https://xchina.biz)
败战之后,天鹏道人发愤练功,终成一苇航有数的高手,天门龙跨海强势杀入两湖城地界时,他能在武力上得保不失,分庭抗礼,最后将外坛悉数逐出,皆拜这“天地太小时想想我”的教训所赐。
应风色一见他说话的口气神态,便直觉想到韦太师叔——当然韦太师叔年轻时是美男子,就算老了,也比他好看一百倍不止。天鹏只学到夹枪带棍的俚俗声口,远不及老人机锋冷峭,形似而神异,但会想模仿到这种地步,对老人的敬意不言可喻,恰可利用。
听得天鹏之言,应风色怡然道:“禀道长,敝脉韦长老仙逝多年,遵他老人家遗命,并未对外发丧。本座还记得,韦长老听说道长将紫星观龙跨海一党逐出两湖城时,特命人温了酒饮,对着雪景击櫺笑道:‘好打杀!’”天鹏田鼠般的瘦脸上露出欢容,尚未笑开,又连着眼底水光抑下,整襟再拜:“多谢宫主相告。龙庭山外人去不得,敢问韦长老大名尊讳,我在本门太苍观中设坛祭拜,送他老人家一程。有几句深藏多年的话,想要同韦长老说。”
应风色点头。“道长有心。我太师叔祖之讳,上‘物’下‘移’也。”
天鹏一怔,蓦地仰天大笑,声动檐瓦,远远传出,似千鸮齐鸣,既鸷且悲;笑着笑着,眼角忽淌下一行泪水。
“原来是物字辈!哈哈哈……居然是‘物’字辈!哈哈哈哈!”
“韦太师叔”本来就是应无用、魏无音等人所称,应风色与龙方飓色没有耆长手把手的引上山,跟着福伯等下人一通胡叫,但韦物移不以为意,说不定还会为年轻了一辈而窃喜。物、寒两辈凋零,山上对这位不曾佩过鳞绶的耄朽老人姓谁名啥,自是毫不关心。
天鹏道人这声“宫主”一出口,同伴中便有质疑,须不好当他的面说。蒙面首领自不能轻易揭过,舍了金一飞越众而出,随意往应风色储之沁身前一站,即如岳峙渊渟,应风色忽有“我打不过这厮”的强烈之感,抑住转身逃跑的冲动,极力保持从容。
蒙面人抱拳一拱。
“宫主有何见教?”
“玉鉴飞和惟明师太俱是鳞族之人,相信诸位武林同道也很清楚。”应风色微笑:“我阳山高手在此盯梢近旬,大致掌握妖女动向,若非今夜各位忽至,本座预备在这一两日间动手。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既是鳞族家事,可否请几位卖奇宫个面子,交予本座发落?”
蒙面首领打量他一会儿,忽然失笑:“顶了张毛族面孔,却口口声声的鳞族,也是够怪的了。”余人皆笑,眸中面上殊无笑意,望之益寒。只天鹏不忿道:“老四你要这样说话,全当江湖规矩是屁了。”那首领微微举手,示意他噤声,转头扬声道:“老九!”
泼剌剌一阵拍翼响,一头夜枭从天而降,黄爪长伸,箝落于浪人高举的左臂。
斗蓬背笠的黑衣浪客伸出右手食指,轻抚夜枭额眼,就着月光一瞧,他食指戴了枚扳指似的物事,材质应是铜铁一类,无甚出奇。
奇的是扳指伸出的第一、二节指头,非是肌色,而是雾濛濛的乳白,通透不如水精,又比玉石色浅,居然是雕得维妙维肖的义指,靠着那扳指似的金属粗环连接指根。
浓发披覆的浪客垂落眼帘,原本不住轻转细颤的猎禽忽然凝住,须臾之间,雾丝水精雕成的义指依稀亮起,人鸟同时回神,壮硕的夜枭急急振翼,转眼便没入夜色中。
“他说谎。”浪人语调平板,不知是毫不意外,抑或意兴阑珊。“周围没有埋伏,只不久前有个年轻姑娘由后门潜入,肯定不是奇宫的。”
(居然有能跟鸟说话的家伙!这帮人到底是什么来头?)能贮存和读取人心的宝物,此世并非不存,如价值连城的飞廉珠据说就有这等奇能。制成那半截义指的,极可能是近似之物,浪客既有招来野禽的能力,借此读一下它们的见闻似也合理。
他连“有个年轻姑娘潜入”的事都说中了,绝不是扮高深的骗子郎中,应风色见蒙面首领眸光一霎转狠,心知破局,半点时间都不浪费,立刻发动赤龙漦和“无界心流”,在周遭几乎停滞的高速时区里一把抄起储之沁,猛往庵内扔去!
飞出的绿裳少女像被丝线吊在半空中,虽较诸物为快,在应风色看来,却是能好整以暇将她剥个精光再穿戴回去的程度。高速异能加诸在她身上的结果,无论储之沁摔在哪儿或撞上什么,很难不折颈碎脊,香消玉殒。应风色须赶在坠地前将她接住轻放,避免救人反成了杀人。
但这总比带着她移动更方便。在高速时区内,重量质性皆未改变,发动赤龙漦前打不破的墙壁、提不起的重物,发动后依然如此。高速只会使你撞上墙时碎得更细致,或把断臂留在重物上而已。
他谨记着前两次的教训,绝不徒手与敌人接触,距他二人最近的蒙面首领这两足未移,靴底激尘缓缓扬起,双拳捣出。应风色认不出这起手,非因太精妙,而是太平凡,却不敢有轻视之心——这人发劲连腰胯都不动,激反靴尘高至小腿,造诣何其惊人!
视线所及,首领身上连柄匕首也无,应风色想捅他一刀都没门,心搏已数到第五,只剩十五下的安全裕度。
还有时间。应风色小退半步环视战场:不计首脑,七名恢复视力的蒙面人各擎兵刃,奋力迈步;五名露脸的数字排行之辈,只天鹏没有动作,其余四位连同那老十三纷纷自刺客间穿出,轻功更胜不止一筹。
那拿白绢的俊秀公子俯身如鹰,几与地平,在一片静止的高速时区中移动得最为明显,甚至快过了抛飞的储之沁,竟是轻身功夫最高的一个。轻功暗器不分家,他逆风扬起的大褂之内有四排革袋,密密麻麻插着飞刀、飞匕、棱脊尖刺等暗器。应风色大喜:“……天助我也!”飞步窜至,拈出一柄棱刺朝公子掷出。
飞刀脱手后凝于半空,对正白绢公子的两眼正中,他还特别朝刺尾点了一下,替它加加速,眼看离眉心已不足一尺;要不是考虑到距离不够,无法让飞行之物保持前进,应风色实想直接扔在那张俊脸前,让他连闪都没得闪。
覆面首领、和尚、浪人还有账房先生,再加上言语诙谐的老十三,这五人是敌方阵营最棘手的点子,偏偏散得极开,而应风色只剩十下心搏的时间可用,赶紧拈出几柄飞刀满场飞转。
十四……十五……十六……十七……
过大的场域和过于复杂的操作,远比他想像中更费力也更耗时。
首领离庵门最近,故留在最后处置,老十三躲得最远,不得不放在倒数第二。
念在他捧哏逗哏的争取了不少时间,应风色把飞刀朝老十三皮粗肉厚的左肩一扔,点尾都省了,忽见他腰后斜斜系了个狭长的匕首皮鞘,左大腿和两脚靴袎都有相同的隐密设置,居然夹带四把长匕,只腰后皮鞘是空的。
应风色猛然转头,顺着悬浮的沙尘间、若有似无的淡淡行进痕迹望去,离鞘的长匕不知何时已飞到庵门檐影下,距将被抛入门内的储之沁仅七八尺之遥!
(混账……王八蛋!)老十三和身经百战的严人畏、言满霜一样,在意识到少年身负“移行换影”的高速能力之后,对即将爆发的战斗进行了预判;抢先掷出匕首,应当是为了封住应储二人的退路,料不到应风色的速度远甚于此,到此际才发现。
心搏刚数过了第十九下。应风色来不及料理这个狡诈之徒,掉头急追,转身的瞬间脚踝一痛;赤龙漦发动之际,痛感会被降至几乎察觉不到的程度,然而这回的运使,却涵盖了大范围的移动和小角度的趋避回转,身体被迫在两种相悖的运动型态间切换,负担之大不言可喻,可眼下也顾不上了。
他从老十三所在处直冲庵前阶梯,至首领斜前方时脚下不停,将仅剩的两柄飞刀朝他下腹间掷去,以避开首领双拳;点足跃上阶台,忽然一股巨力撞至,像被疾驰的马车撞个正着,以他的速度之快,也被削下大片连着油皮的背衫衣布,身子一偏,失速撞于阶顶,撞得砖石迸裂,碎砾溅扬!
落地的刹那间,倒栽葱般的应风色看到先前扔向蒙面首领的两柄飞刀,在黑衣男子身前偏开,由其反弹偏转的路径,几能描绘出双拳吐劲的轨迹,而一路扩张成磨盘大小的拳劲末端所指,正是他方才跃起处——原来在高速时区中除了自己,还有一物是行进如常的,就是内力。
武学中本有“发在意先”的说法,盖指在武者动念前,内息已自行感应气机,相因而出,是极高的境界。若要解释成“内力的反应快于意念”,似也不是全无道理——赤龙漦以血髓之气发动,正是高速行动的基础,内力有相近的质性也能说得过去。
他在坠地的瞬间发动青龙漦,护住撞击点,仅被疼痛剥夺了极短的意识和行动力,急催血髓之气,再次发动赤龙漦;被淡化的痛感仍教他挣扎了近两拍心搏才撑起,起身时惊觉动作迅速趋缓,就像头一次使用时,在高、低速两个时区切换的感觉。
他毕竟没有连续发动赤龙漦的成功纪录。无间断的运使,显然无法维持稳定。
已没时间挥开飞匕了,应风色抢在血脉鼓动的异感消失前窜入庵门,稳稳将储之沁横抱在怀里,时间的流速就在这一瞬恢复正常,左肩胛一痛,飞匕已入男儿肉中,余势所及,掼得他向前仆倒,危机却尚未解除。
无乘庵外,明显更强的和尚、浪客、使暗器的白绢公子和账房先生,还有被称为“老十三”的蒙面黑衣人等齐齐一顿,或避或接,公子甚至疾行倏停、一个弓腰铁板桥向后折落,才狼狈闪过自家暗器,反被七名刺客超前;蒙面首领更是长驱直入,跃入庵门,拳如雷落,呼啸着往地上的应、储二人招呼!
千钧一发之际,一条黑影横里杀入,以拳对拳,“砰!”一声巨响,蒙面首领顺势倒纵,欲化消拳上刚力,岂料来人也跟着跃出,两人半空换得几招,四爷借力跃回到空地中央,落地时倒退两步,险些顿止不住;忽觉夜风微凉,一摸脸上空空如也,黑巾不知何时已被对手摘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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